科學與神秘主義如何殊途同歸？

「我努力把物理學的理論基礎應用到這種〔新式的〕經驗，終歸完全不濟事，就好像腳下的地面被抽開了一樣，處處都再看不到實在的基礎可以用來做根據去辦事。」

這是愛因斯坦發現了新物理學的啟示之後的由衷之言，到了這個階段，一切舊有的概念，例如空間、時間、物質、對象、因果等等，都 完全改觀了。這些概念對於我們經驗這個世界是非常基本的，難怪它們帶來一個完全新的宇宙觀。

當時（20世紀初）那些物理學家怎也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最新的、以科之名帶來人類宇宙觀大革命的發現，竟然跟自古以來東方思想非常吻合：在印度和中國的古經之中，早已有人用不同的方式把這些觀點描述得精采明確。物理學家佛里喬夫。卡普拉1975年出版《物理之道》（The Tao of Physics）一書，旁徵博引比較新物理學與東方神秘（mystic）哲學（其實應該理解為「默觀」哲學）思想，強調二者如何驚人酷似。

在那本影響深遠的當代經典之中，卡普拉指出：東方的宗教哲學探索超越時間的神秘式知識，它們超出推理的範圍，不可能用語言充份表達。不可思議者，是現代物理學研究的結果顯示：宇宙的「真相」果然跟那種東方神秘主義的說法處處吻合，天衣無縫。

為了認識人生和宇宙的真相，我們個個採用不同的方法：科學的方法是其中一種，神秘主義者的方法是另一種，但是二者之外還可以有其他，例如詩人的方法、兒童的方法、小丑的方法、巫師的方法之類；大家採用不同的理解，有些是靠語言表達的，有些不是；這些理解分別強調真相的不同部分，它們就其出現的背景，都是當時有用的、可以講得通的，不過它們並不等於真相本身，正如地圖描述地方，地圖不等於實在那個地方，同一個地方可以用不同方式繪製出來的地圖介紹。沒有一套描述的方法可以充份代表天下間的真相。

舊物理學（牛頓式那一套）那種機械式的宇宙觀有它的優點，用來描述我們日常生活那些物質的現象非常合適，可以幫助我們處理周圍環境的事務，特別是作為科技的基礎最為成功。可是一談到物質基礎，比原子更小的成份組織那個世界的現象，那套假使完全不派用場。相反，東方宗教思想把「造化」看成為不是一個個獨立個體的組合（像積木砌成的世界），而是一個「有機」（organic）的整體（像一堆不斷沸騰的泥漿）；東方宗教用直覺式的語言，透過默觀、冥想等等行動「悟」出這個宇宙的面貌真相，幾千年之後，到了十九世紀，物理學家才用精確的數學語言，描述同樣的模式，又要到二十世紀，物理學家才用實驗開始予以証實。人類文明於是來到一個大轉變。

 

得道者身體如何呈顯宇宙

「屬於凱撒的歸凱撒」，而耶穌這樣教訓門徒。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劇，是世人誤把屬於科技的觀點當作日常生活待人接物的金科玉律。

正如上文解釋：牛頓式物理學的宇宙觀教我們把天地萬物當作一副大機器那樣看，把人當做零件，這種觀點帶來了現代科技的輝煌成就。而以神秘主義宇宙觀為主的文明，例如印度、中國，科技一直搞不上，並非無因。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兩者都需要：舊物理學的機械宇宙觀幫助理性智性發展，解決基本的活命需要（例如衣食住行），而新物理學及古代東方神秘主義不謀而合的那種有機宇宙觀則幫助直覺、感性、創造力的發展，滿足大家靈性的需要。今時今日我們的文明長期忽略了後者，這是生態破壞、社會動亂、戰爭、飢荒、人際關係疏離、社會制度解體、靈性生活空虛一切一切的根源。

20世紀的物理學新發現証實：這個有機式宇宙觀的概念雖然對於目前人的間搞出來的科技作用不大，但是對於了解物質的基本組織至為有用；換句話說，有機宇宙觀是「真相」的基本，而機械宇宙觀則是表面現象。新物理學是科學（而且是最「純粹」、最基本的科學），而東方神秘主義思想是宗教、哲學，二者天南地北，如像毫不相干，居然是相通的：它們的目標都是探索事物的基本真相，物理學發掘物質的深層真相，神秘主義發掘意識的深層真相，二者不約而同証實，在日常生活周遭事物的表面那種機械式的形相之下，原來有個完全不同的真相，它們用不同的方式描述了同一個真相。

如果我們明白到物理學和神秘主義的共通之處，就更容易接受二者殊途同歸的事實：它們都是使用徹頭徹尾以經驗為依據（empirical）的方法來探索，物理學觀察實驗，神秘主義者觀察冥想的心得，他們都以觀察為主，亦同時肯定自己觀察的對象是知識唯一的來源。當然他們觀察的對象完全不同：神秘主義者內省，探索自己各層面的意識，包括身體（作為思想的物質表現方式）。事實上，東方的修行傳統歷來重視經驗自己的身體，當這個做進入神秘經驗的關鍵。我們健康之時，不會覺得自己的身體是一部分一部分的存在，只會感受到整體結合，這種意識令我們快樂滿足舒服；同樣道理，神秘主義者意識到整個宇宙的整全性，覺得天地是身體的延續，自己於是「與萬化冥合」，正如西藏高僧喇嘛戈溫達說過：「得道之人……意識擴張，與宇宙同在，宇宙變成了他的『身體』，他的身體變成了宇宙大心神的呈現，他內在的視域變成了最高真相的呈現，他的言語變成了永恆真理與思想力量的呈現。」

 

天人合人究竟怎麼可能？

神秘主義向自己內裡的精神世界探索，物理學則從物質世界開始。20世紀的物理學家研究物質的基本構造，越鑽越深，居然發現到原來天下萬事萬物都是不能分開的「過程」，根本沒有實質，事就是物，物就是事常二者都是暫時過渡性的現象；這還不止，物理學家更發現到自己本身、自己的意識，竟然也是這個大整體不可分割的部分，完全不可能由現象之中跳出來客觀地做觀察工夫。就是這樣，神秘主義者和物理學家達到相同的結論：前者由內心出發，後者從外在世界入手，二者的結論都正如古印度思想所指的情況一樣：外面最終極的真相（Brahman）跟內心的真相（Atman）毫無分別。

這並不等於說物理學（及其代表的科學）和神秘主義（及其所代表的宗教哲學）將會匯合，更不等於說科學家應該開始丟掉自己的方法，從此只要冥想就會工夫做得更好。物理學和神秘主義所代表的方法、都無非是人的心神兩種不同的呈現方式：現代物理學透過理性的心神極端的專門化來經驗世事，神秘主義者透過直覺的心神極端的專門化來經驗世事，二者相輔相成，不可缺少，我們兼備二者，了解世情將會更為圓滿。科學不需要神秘主義，神秘主義也不需要科學，但是人人都需要二者：科學方便我們生活所需，神秘經驗幫助我們更深一層認識世事人生，誰有了神秘主義式的直覺加上科學分析方法，靈活交替使用，自然活得自在，活得精采。

可惜，至今為止，以上的情況仍然是人間的理想，近代世人都失諸太「陽剛」：過份重智性、侵略性、雄糾糾，只看簡單的因果關係，忽略情緒、忽略直覺。科學家正是典型的例子：雖然尖端的科學家（像愛因斯坦這類人）提出了新理論，發明了跟神秘主義異曲同工的宇宙觀，可是至今為止絕大剖分科學工作者卻仍然態度未變，停留在牛頓的時代，不但繼續用機械式的宇宙觀做人，還繼續用機械式的宇宙觀來做學問、搞研究，這真是匪夷所思的固執。神秘主義是知行合一的世界，知識與生活方式掛鉤，因為「行」是「知」的生活呈現；誰得到了「悟」，人生不用說從而改變，見識不同了，待人接物處事亦不一樣。可是，科學知識往往好像跟科學家的生活是脫鉤的，只是停留在理論的層面，今天我們社會上的物理學家可以一邊談愛因斯坦物理學理論，一邊繼續按照牛頓式的宇宙觀做人及理解世事，好像二者毫不相干，他們大部分似乎看不出新物理學對於文化哲學、靈性各方面的啟示與影響，義無反顧去支持一個以機械式的、支離破碎的宇宙觀為基礎的社會，看不到他們自稱明白的那套新物理學如何啟示出一個整體大溶和的宇宙，人與天地萬物難解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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